我的手機在15號寄信的時候,不小心摔落地面,螢幕裂了。變成蜘蛛網狀,原以為換個保護貼就沒事,買了新的保護貼,因為是四五年前的機型,還費了點時間。今天寄到,老公把舊的保護貼拆開,才發現:碎掉的是螢幕,保護貼雖然有一點裂,但傷不在那。但觸控完全沒事,把手指在螢幕上滑動,雖然有點刺刺的,但除了妨礙閱讀之外,其他正常。
晚上我在切洋菇的時候想起這件事,覺得這個觸控螢幕的模樣,和關係的模樣,有點像。雖然碎成一片片,但因為整體連著,所以一切無礙。只有當事人內心知道,裡面是碎得吋吋血淚。
功能是正常的,但隨時有壞掉的風險。
我又想到網路家庭的詹宏志,當年我從報章得知他老婆王宣一去世的消息,因為讀過她寫的《國宴與家宴》,還頗喜歡她的文字,多留意了一下。當時的悲痛,好像也已經平復,我曾經暗暗想著:人總是善忘的,經過這幾年,就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了。他的兒子詹樸也發展出自己的品牌,一切繼續。那,那時的悲痛在哪裡?
一直到爸爸去世,我才發現事情,好像不是我原來想像的那樣。
日子的確一天一天在過,我維持著日常生活:靜坐、煮食、照顧孩子,甚至和老公做愛。一如往常。因為我們的確需要往前走,時間的輪子推動著我,一格一格地前進。有些時候,會跑出一些回憶,我才發現:原來傷痕一直存在,沒有融合。是的,沒有融合。
因為我不是玻璃,沒辦法用高溫燒灼,融化傷痕。但功能是正常的,每天每天,我都繼續呼吸、吃飯、睡覺。
寫到這裡,心裡無悲也無喜。就像是描述一件既存的事實。玻璃螢幕可以換掉,只是需要評估這樣的價錢合不合理,要不要換新手機。陶瓷可以用金繼修補,那麼人心呢?
時間有時可以修補,但是不一定,反而有可能經由時間把心中的裂縫愈撐愈大。
書寫可能可以,在外面貼上一層保護貼,記下心中的裂痕走向,像紀錄水文一般,趁著鮮明的時候拓印。然後,等待心在時間的保護下,伸根,抓住裂塊,一塊一塊地抓住。
還有什麼嗎?
還有靜坐,藉由模仿,藉由溫習我和逝者共同經歷過的回憶,我們可以站在同一個平台,時間在五維的世界並不一定存在,或許某一天,我與父親的那點會黏合/重合在一起。
哦,我本來其實想的是關係,但不知不覺地,飄到生者與逝者去了。
被擊碎成碎片,蛛網似的關係,還有可能修復嗎?
但其實我知道,除非我允許,不然沒有人能把我心裡撞出裂痕。再重再重的傷,在自然裡,加上時間,都可以修復。這裡的傷我指的是心傷,自然仍然是有無法修理的肉體的傷。但人的心,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強靭,雖然暫時需要撤退,但總是會好的。
當我在乎別人的評價,因為他對我很重要的時候,我會冀求對方的肯定,如同我年幼時,尋求母親的看見一樣。得不到的,難免痛苦。
我想起今早靜坐的時候,我潛入內在,跟我的內在小孩敲門。她穿著黑底彩色扶桑花的和服,是外婆做給我穿的,振袖,像隻大鳳蝶。
我跟她說:這個很重要,妳要記住,有時候別人對妳說『都是妳的錯』,其實不真的是如此。他只是不知道要怎麼處理,把責任推給人家總是比較輕鬆。沒有什麼事情全都是妳造成的,一定有很多因素,一起促成的。不要把這件事收到心裡,有時候錯不在妳,妳只是丟了一根樹枝,然後就潰堤了。
小女孩似懂非懂的說:是這樣的嗎?可是不是我的錯的話,說的人會很痛苦吧,他必須要扛起來。
我:那是他應該負的責任啊,把他的責任還回去,應該長大了。
說著,我幫忙把記憶中媽媽對我說這話的畫面,推回去了。
我也曾經歷過把責任推給別人的時期,也曾企圖擔起全部的責任,然後最後,走不動了。
我沒辦法扛著別人的行李過活,負重就只有這麼高,必須放下那些不屬於我的,在原地。往前走了。
把來不及陪伴的懊悔、對逝者的想念、沒辦法完成期待成為另一個她的抱歉,以及成為父母爭吵的導火線的羞愧,都放下。
前天,在臨睡前,我蹲下來跟小寶說:「寶晡,我要跟你說,你是個好棒的孩子。努力在爸爸媽媽吵架的時候,照顧自己、照顧妹妹弟弟。我們吵架,起因雖然是因為你,但絕不是全是你的錯。有一些,是媽媽和攤攤的問題。這點很重要,我要跟你說清楚。」
說著,好像也在對自己說一樣,眼眶泛淚。
老公也過來跟小寶說:「老虎,攤攤跟你說,那時候攤攤說的是氣話。吵架有媽媽的原因、你的原因,和攤攤的原因。每個人都有一些責任,但不是全部責任都在你身上,這樣不對。」
他這樣一說,我突然覺得:心裡面那個深深覺得所有的發生,『都是我的錯』的孩子,釋懷了許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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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3日早晨補記
昨晚和老公進行滾床單任務,因為星期日的吵架還在心裡,我在整個過程中顯得有點悶悶的。有點抽離,有點……心不在焉。
那傢伙不愧是心思細膩的雙魚座,敏銳地察覺到了。他頻頻追問,在動作的空隙中一直問。
我試著起著頭,描述自己的狀態。當我說到自己像是碎裂的觸控螢幕,碎掉了但功能正常,可以碰只是有壞掉的危險的時候,他笑了。果然是阿宅,這樣的描述很容易跟他接軌,但不知道有沒有接到奇怪的地方。
然後,我決定放掉這塊奇怪的感覺,決定跟他說說我在書寫裡看到的東西,關於他對小寶說的話。
我跟他說,謝謝他對小寶對不起,澄清他的氣話:「不是都是你的錯」。這讓我很感動。
他說:「這是應該的呀!」
我:「可是,不是每個父母都願意跟孩子道歉的。所以,謝謝你,跟小寶說。」
他靜了一下。不對,是有一段時間,好像有些事情在心裡發酵。
在那個剎那,我看到了。他其實是用保護貼貼著破裂的心的男人。維持著一天又一天,『正常』的運作。
而要黏合的方法,越過保護貼重新修復的方法,是愛和感謝。一點一點地慢慢滲透。
我不知道這樣繼續下去,是不是正確的方法。或許永遠沒有「正確」的事。只能在日復一日地清澄自己的同時,給予外界滋養,盡我所能地,一點一點付出。
願世人都能找到滋養自己的方法,以綠度母之名,祝福他們。祝福我。因我們皆為一體。
Namaste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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